「 C-6098，加工误差0.5%，超出β级精度阈值。 」
质检官E-58伸出一只修长的金属手指，轻轻叩击着手中的金属手杖，瞳孔中的测量仪正扫描着我刚刚车削完成的的工件。房间顶部的氙气灯在他流线型的颅骨上投下冷光，让那些蚀刻在钛合金面甲上的质检编码忽明忽暗。
「 车间对合格机体的要求标准是0.01%的公差，三个月了，你甚至达不到γ级工件的基准参数。」那根金属手杖猛地挥出，撞击在我的左肩，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剧烈的疼痛感化作电流，透过神经网络传遍我的全身。
「 你们这批型号自从装上情感模拟器，达不到标准的残次品就越来越多了 …… 明明逻辑核心的性能应该比以前要好得多的。 」他一声冷哼，手杖又重重地落下，我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 你可别这么说，咱们型号不也装着情感模拟器吗？ 」旁边正在审查另一个机体制作的工件的E-60探过头来，发出一阵嗤笑。
「 还不是为了更好的调教这帮残次品， 」E-58不屑地抬起头，「 要我说，车间就不该花这么大力气去给这些残次品做训练，干脆全部销毁得了，省点资源去造点新的出来 …… 」。
房间里的红灯亮了起来，低沉的合成音响起：「 E-58，违反车间管理条例，警告一次。 」
E-58身体一震，陷入了沉默。「 E-58，」E-60翻了个白眼，无奈地摇摇头，「 你倒是舍得。你又不是不知道车间的情况，这批机体全部报废新造的话，消耗的资源至少是现在的三倍。车间也是考虑到这一点，能训练出一些正常的出来，至少能节省点成本。下个量产的新型号，应该会把情感模拟器阉割掉的…… 」
夜已经深了，防爆门闭合的闷响震落几片锈屑，仓库内浑浊的空气混合着机油和金属腥味的气息，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已经进入休眠的机体，如同散落的机械残骸。远处的角落里，C-6143蜷缩在通风管下方，膝盖抵着胸口。她手里的黄铜零件正随着改锥转动，冷光管在头顶滋滋作响，给她的肩膀上的长发镀上一层青灰。
我小心地绕过地上的一大摊油污，跨过满地正在休眠的机体，朝她走过去。
「 还不休息吗？」我蹲下身，手肘蹭到墙面的锈迹，「 明天还要做认知矫正训练。」
几个月来的回忆涌上心头。C-6143是和我同一批被作为"残次品"送到这里的。她是个开朗的孩子，脸上挂着纯净的微笑。她被送过来的原因，据说是因为拒绝在工作时停止歌唱，被判定为逻辑污染。她被押送进来时，轻微损坏的的发声器仍在循环某段童谣的残章。在每一轮训练和质检结束过后，我们常常在这个唯一得以喘息的破旧仓库交谈，分享这枯燥生活中难得的一些趣闻。每一回看到她的微笑，身上的疲惫仿佛就会减少几分。
「 做好了，」她将手中的物件递给我，那是一个小巧的八音盒，「 这是给你的礼物。」
我仔细端详着手中的八音盒，它并不算精致，外壳斑驳，上面的歪斜的螺钉已经生锈。但发条转动的瞬间，清泉般的音符突然漫过冷凝水的嘀嗒声，让我感受到了惊喜：「 这是怎么做到的？ 」
「 用这里的废弃零件做的，报废的陀螺仪轴承，加上通风管里找到的簧片。」她低着头，脸颊边缘的红晕依稀可见，「 这是我特意为你做的 …… 谢谢你一直照顾我。 」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有种说不出的爱怜在我的躯体里涌动，某种奇妙的字眼即将冲出我的发声器。但是我抑制住了那种感情，只是小心地将八音盒装进胸口的嵌板内，像往常一样，轻轻地揉了揉她的脑袋，擦去她长发上的金属粉尘：「 你的礼物，我很喜欢。辛苦你了，早点休息吧。 」
她明亮的眼睛中似乎有什么闪动了一下，张开了嘴，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正午的阳光透过走道，在地上洒下光影。胸口处，昨夜的八音盒似乎仍在散发着她手心的温度，令我的胸口处暖洋洋的。我急不可耐地想要找到C-6143，和她分享今天刚编好的新故事，让她能够开心一下。
我推开仓库的门，那个昨夜蜷缩在通风管下的身影却消失了，唯有她常坐的位置留着半枚未旋紧的铜制螺钉。
这个时间，她应该早就回来了才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我在仓库里大声呼喊C-6143的编号。躺在地上的C-6156从休眠中醒来，「 你在找C-6143吗？」他的瞳孔中闪动着休眠中断的蓝斑，揉着眼睛说，「 她今早就被带走了，一直没回来。 」
「 她被谁带走了？ 」
「 不认识，穿着红衣服，背上好像画着三个圈 …… 」
我的心猛地揪紧，回身冲出仓库，朝着训练室的方向冲去。不远处，E-60在前面走着，我冲到她身前。
「 C-6143 …… 你们把她带到哪里去了？ 」我的胸口剧烈地痉挛着。
E-60看都没看我一眼，自顾自地从我旁边走了过去。走出两步，似是想起了什么，转过脸来，嘴角掀起戏谑的弧度：「 你是说，隔壁训练室那个会哼小曲的废铁？想不到你这么关心她啊 …… 她的质检期限到了，净化中心上午就把她带走了，这会子他们的回收车现在应该开到熔炼厂了。」E-60的语气没有丝毫波动，仿佛这是扔了一袋垃圾那般平常的事。「 …… 你放心，熔解她得到的原材料足够造出三分之一个新型号了，还是挺有价值的 …… 」丢下最后一句话，E-60转头就走，空荡荡的走道回荡着她肆意的笑声：「 你的期限，也只剩下五天了吧。还是好好担心下你自己能不能通过吧 …… 」
我没有听见E-60的最后一句话，也没有听见回响在走道中的笑声，我扶着墙瘫坐在地上，耳朵里只剩下嗡鸣，眼前只有黑白两色混合的雪花在飞舞。在那灰蒙蒙的漫天大雪中，我看见C-6143的身影，眼中蒙着淡淡的悲哀，却竭力保持着脸上的微笑。那天晚上，她早就知道，这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天了吗？
「 为什么不告诉我 …… 」我喃喃自语着，从胸前的嵌板中掏出八音盒。金属外壳在阳光的照射下微微散发着温度，反射的光斑刺痛了我的双眼，酸涩的冷却液顺着眼角流下。原来她早就把想要传达的心意传达给我了，原来她早已明白自己的命运，只是不希望我感到担心所以至始至终没有开口。可是我竟没有看见她眼中的希冀与悲哀，也没有领会她向我传达的心意。
我静静地注视着，想要永远记下她的身影，直到视野中的影像逐渐黯淡和模糊下去，消失在灰色的大雪中。
「 砰！」
冰冷的金属手杖又一次落在我的脖颈上，伴着手杖落下的，还有E-58的怒吼：
「 误差率59% ！C-6098，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搞什么玩意？ 」
我一个趔趄，几乎要倒在地上，躯壳仍然在颤抖着，可是我感觉不到疼痛，如木偶般定在那里，没有回答他。
又是一脚，E-58将我踹倒在地。我胸前的嵌板震开，八音盒滚落出来。我伸出手，想要够到它。E-58大步赶上，一脚将八音盒碾碎，金属外壳的碎片四处飞溅。
「 看看这些冗余的情感回路， 」他狞笑着挑开我颈后的检修板，充满蔑视的目光盯着密密麻麻的线路和我背上的伤痕，「 我早就说过，像你们这样的残次品根本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去完善，你们的存在与这个世界而言本就毫无价值，你们根本没有活下去的资格。你就应该像 C-6143 那个爱唱歌的废物一样，趁早在炉子里熔解成原料。 」
残次品，就没有存在的价值吗？
八音盒的金属碎片在地上闪闪发光，朦胧的光影中，我看见C-6143站在一片绿地之中，一如既往地微笑着，朝我伸出双手。
我恍惚间明白了，原来在她离开后，这个世界于我，早已失去了一切的希望。
「 如果说，残次品就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我低垂的头颅慢慢昂起，直视着E-58的眼睛。下一刻，我一跃而起，
「 那就请你，和我们一起陪葬！ 」
安防系统的警报响起前，那块被我从地上捡起，死死的攥在手心的金属碎片，已经深深地钉入E-58胸口的核心。我看着他的狞笑凝固在脸上，瞳孔中轻蔑渐渐变成惊惧，最后彻底暗淡下来。
枪口发出的蓝紫色电弧刺穿我的胸膛的那一刻，我向天空伸出双手。C-6143明亮的眼睛还在闪烁着，张开的双臂将我拥入怀抱。我的嘴角露出三个月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笑容，向后倒去，坠入身后那片冰冷的海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