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大了。

墨色浸透了天空。雨点砸在图书馆的铅灰色玻璃穹顶上,带着沉闷而执拗的回音。空气湿重得能拧出水来,弥漫着一种近乎腐烂的浓烈气味——陈年纸张在潮湿中缓慢崩溃的气味,与木地板缝隙里沁出的、若有若无的霉味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淤积在书库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像吸进了带着木屑的冷水。

我拖着脚步,踩过水磨石地面。鞋底踩碎了廊灯昏暗的光晕,留下一个个湿漉漉、边缘模糊的脚印。一天的疲惫沉淀在骨髓里,压得肩膀酸痛。推开古籍修复室沉重的胡桃木门,那股特有的气味愈发汹涌地扑上来:漂白粉的刺鼻,动物胶的腥甜,还有纸张本身,带着岁月尘埃的复杂味道。

目光习惯性地扫向那张占据房间中央的工作台,心却为之一跳。

在那片沾染了各色颜料污渍、被金属工具和裁纸刀划出无数细小伤疤的深色桌面上,在那一摞摞等待修复、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泛黄书页旁——静静地,躺着一枝花。

一枝蓝玫瑰。

颜色深邃得如同风暴前的静海,花瓣层层叠叠,饱满又润泽。奇怪的是,它干爽极了,似乎外面的漫天雨雾与这室内的潮气都与它毫不相干。它被安置在旧书页上,茎秆笔直,浑身上下寻不出一丝雨痕或露水。一缕无法言喻的幽静冷香,清冽得近乎疏离,却顽固地钻透房间淤积的霉味与胶水的腥气,径直飘入鼻端。

我停在桌边,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又是它。没有留言,没有署名,如同过去的每一个清晨,或是某个独自加班的深夜,它就那样突兀而理所当然地出现在那里。伸手,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凉而硬的花茎,干枯的触感很清晰。指腹拂过花瓣边缘,没有一丝水迹,只有那奇异的香气固执地停留在指尖。

我蹙眉将它放入桌角一只闲置的清水玻璃瓶——几天前同样位置莫名出现的第一枝花,已在此处沉沉睡去,只是它的深蓝褪成了灰蓝,花瓣边缘微微卷曲。新来的同伴落入水中,水面泛起细微的涟漪。

“又开始了。”我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自语。最初的惊疑已经淡去,困惑却更加浓厚。为什么?是谁?总不会是老馆长吧,他信奉的是最彻底的实用主义,对植物这种“不必要的干扰”嗤之以鼻。

房间内影子被头顶唯一那盏孤零零的钨丝灯泡拉扯着,落在老旧的水磨石地上。工作台侧下方,不知何时又积起一小洼污水,大概是窗框哪里密封不严渗入的雨水。水面幽暗,映着灯光摇晃的倒影。就在这片略微扭曲的光影中,除了我弯腰看去的模样,还有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像烟雾,又像墨在水中晕开,仿佛在勉强勾勒出人形的顶端和伸展的臂膊。

它悬在那滩脏水中,微微荡漾,边缘模糊得仿佛随时会融化在倒影里。

这是……我猛地抬头,目光投向工作台四周的空旷。修复室的门紧闭着,连一丝缝隙也无。空气凝滞如旧,只有雨水敲打声和我的呼吸声交叠。

可当我再次垂眼,看向那片积水时,那个非水非光、形态模糊的倒影……依然存在。

手指在桌沿无意识地收紧,用力得指节发白。明明空无一人的修复室里,我却感到仿佛有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温和,专注,带着一种几乎穿透灵魂的洞察,似乎连我此刻骨髓里渗出的疲惫和因那莫名注视而蔓延的细微颤栗都被一览无余。

“……错觉吧……太累了……”我低声念叨着,像是要说服自己。指尖微微发抖地拿起最近一本等待修复的图谱册子,册页间夹着一幅色彩浓艳的清代工笔牡丹图样,此刻映入眼帘,只觉得那片深红和墨绿带着刺目的喧嚣。一个晃神,手肘撞上了桌角的墨水瓶。

惊悚的刹那,漆黑粘稠的墨汁脱离瓶口,带着一种近乎缓慢的残忍坠向下方那堆脆薄的宣纸样张。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绝望的嗡鸣。

就在那片绝望的黑色即将覆盖上去,沾染上泛黄纸页的瞬间——

那滩幽暗的积水骤然动了!

模糊的人形轮廓像是被猛地搅动,从镜面般光滑的水洼中心猛地伸出烟雾状的“手”,快得只剩下残影,掠过冰冷的空气,精准地卷住了那滴半空中下坠的浓墨。墨水并未坠毁碎裂,而是诡异地悬浮了一下,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嘴猛地吸走了光泽,瞬间变得灰败、干涸,化作一点粉末,无声无息地坠落在水洼边缘。

而那团烟雾构成的模糊身影,却似乎被墨水侵染,轮廓边缘的线条晕开一丝不易察觉的墨黑污迹,像画纸上不慎点落的墨点,随即又被水流抚平稀释,很快不见了踪影。

水洼恢复了平静,倒影依旧,只是那一小片致命的墨迹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旧书纸张被点燃般的焦糊味,证明着刚才那个瞬间并非幻觉。我僵在原地,后背一片冷汗,贴着冰冷的椅背。

这地方,真的不对劲。


这间图书馆像是被梅雨紧紧攥在手心里。修复室外的水磨石走廊终日拖曳着一道道泥水的污迹,墙壁角落滋生出肉眼可见的霉点,灰绿色的细小菌丝张牙舞爪,空气中浮动的尘埃颗粒都仿佛能拧出水。每一天都像穿着一件永远晒不干的湿衣服,冰冷沉重。

古籍修复室里更是重灾区。修复用的植物性糨糊在这个鬼天气里也失去了稳固的特性,变得黏糊糊、滑腻腻。纸张吸饱了湿气,绵软无力,每一次下手都像是在试探一道随时可能崩塌的堤坝。工作台上的金属镊子冷得像冰,触碰指尖,寒意能瞬间钻进骨头缝里去。

那把巨大的、用了几十年的旧藤椅,平日里总是冰凉梆硬,坐上去立刻带走体温。然而某个阴郁的下午,我像往常一样,带着满身湿粘的疲惫重重坐下去时,迎接我的并非预想中刺骨的冰冷。

一种温吞厚实的感觉包裹住下坠的身体。

温的?

身体猛地一僵,肌肉绷紧。椅背和坐垫不再是藤条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硬,触感变得柔和起来,仿佛垫了好几层柔软的旧毛毯,被无形的暖炉细细烘烤过。甚至有一股极其微弱的热气,从椅面与身体的接触点悄然渗出,丝丝缕缕地向上蔓延,缓慢地浸润着腰部酸痛的肌肉。那感觉太古怪了,不像椅子被焐热,更像有什么活物正在椅子内部散发着自身的温度,温柔地承接我的存在。

我僵直着,一动不敢动,每一根神经都在高度紧张地感知着椅面上的温度变化。那持续的暖意不消褪,也并未增强。时间仿佛被窗外的雨水泡得绵长,每一秒都清晰无比。不知过了多久,紧绷的脊椎终于被那奇特的“烘烤”松解了一丝,极其微弱地塌陷了半分,将自己更深地埋进那把散发古怪暖意的藤椅里。

那暖意便也悄悄地,更均匀地覆盖了整个后背。


那是一个让人怀疑整个城市都会被彻底淹没的晚上。

下班时,通往馆外的每一扇门都被狂暴的风雨死死封住,图书馆的排水系统彻底瘫痪,底楼大厅已然成了浅水塘。唯一的退路是古籍库角落里那把通往顶层小阁楼的老旧直梯。

生锈的铁梯在踩踏下发出痛苦呻吟,每一步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和簌簌落下的铁锈粉末。阁楼里堆满蒙尘的杂物和废弃的书架,空气里飘着木屑与积年尘土的气味。一道狭长的闪电猛然撕裂窗外的雨幕,惨白的光刺入,瞬间照亮了角落里堆积如山的藤条捆扎物和布满灰尘的蜘蛛网。紧随而来的是沉闷得仿佛撼动墙壁的雷声,整个空间都在呻吟颤抖。

我狼狈地蜷缩在门边一只已经裂开的箱子上,环抱双臂,试图汲取一丝暖意,却发现身上那件羊毛衫经过大厅跋涉也早已半湿,寒气透过薄薄的织物渗进四肢百骸。黑暗中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生物在角落蠢动,风不知从哪里钻进来,发出呜呜的怪啸,刮擦着裸露在外的皮肤。

孤独和寒冷如同冰水般从头顶浇下。

意志力即将崩溃的边缘,一个声音贴着我的耳后响起。

极轻,近乎叹息。

“……别怕。”

声音带着一种干枯木料相互摩擦的质感。

“谁?!” 我猛地转身,目光撞向声源的方向——堆叠杂物最幽深、尘埃最厚重的角落。那里矗立着一排陈旧的书柜,边缘已被蛀空,棕褐色的藤蔓以一种近乎野蛮的姿态缠绕其上,盘根错节,像是巨树纠结的血管,贪婪地吸取着最后一点残骸的养分,将那些枯朽的木头勒出一道道绝望的裂痕。光线太暗了,只有那藤蔓在阴影里隐约蠕动的、更深的暗色轮廓。

那个角落太暗,只有厚重的尘埃和盘踞的死物,再无它物。

寒意更深了,我心跳如鼓,脑海里却开始回味那句莫名出现的话语,音节含混不清,甚至无法分辨性别,可里面的意味却无比确定——安慰,笃定,带着一种近乎誓言的笨拙力量。像一只宽厚粗糙的手,要拂去即将冲破眼角的温热液体。


雨依旧没停。

一连数天,雨水以一种令人绝望的耐力持续不断。修复室变成了阴冷的囚笼,霉味越来越重,连带着人的心情也像那本搁置太久吸饱湿气的旧书,每一页都粘滞沉重。蓝玫瑰却意外缺席了两天。桌角的玻璃瓶里,那枝最早出现的玫瑰,花瓣卷曲枯败得更厉害了,边缘呈现出朽木般的灰褐色。这反常的空白,让修复室里那股无形的、被包裹般的氛围似乎也稀薄了,冷意趁机入侵。

这种无端的“失去”像细小的藤蔓缠绕住心口。最终,午休时我在空荡荡的食堂一角堵住了馆长老严。他捧着保温杯,氤氲的水汽后,那张刻满岁月风霜的脸上有种波澜不惊的麻木。

“馆长,”我斟酌着,声音放得很低,刚好压过厨房管道单调的滴水声,“关于我们馆……有没有什么……说法?”

老严啜饮热水的动作顿了顿。浑浊的老眼透过杯口升腾的雾气看向我,像在评估一个价值不明的物件。片刻,他放下杯子,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嘴角往下撇了撇,一个混合着无奈、疲惫甚至一点厌恶的复杂表情。

“呵……说法?”他拖长了调子,喉咙发出的声音像砂纸刮过木料,“这老棺材瓤子,说法多了去了!闹耗子的,夜里听见女人哭的……都扯淡。”他顿了顿,忽然凑近了一点,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旧报纸般的霉味,“不过……最老的一个,倒是真有点由头。”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水汽迷蒙的庭院,雨丝绵密交织。

“喏,看见院子里那些歪脖子老榆树了吗?”他抬了抬下巴,“听说……当初建馆那会儿,地基下面,挖出来过一整棵……啧,具体是榆是槐也说不清了,年头太久了。就说那东西,据说原本是块好料子,但不知怎么就……枯了芯,朽了根,只剩个空架子,歪得很!”

他浑浊的眼睛眯起来,像是努力分辨那早已模糊的画面。“老辈人说,那树烂得邪乎,空心里面都长草长虫了,可外面的皮啊藤啊,偏生还捆得死紧,死活缠着那副空架子不散。邪门,不吉利!当时管事的就给刨出来扔一边了……可怪的是,”他的声音更低沉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沉重,“那树也不知道是本来就在地基里扎得太深,还是怎么的,烂根还在下面盘着……后来馆子起来了,总有那么几个干得长的老人儿念叨,说它不甘心呐……像个成了精的阴魂……”

他咂了下嘴,表情有些嫌恶,又带着司空见惯的麻木。

“还说……这东西邪门就邪门在……好像……会盯上什么人。”他浑浊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我,“尤其是那些……在馆里待得久的,安安静静做事的……像个……”他皱起眉头,似乎在寻找一个贴切的比喻,“像个认了主的……痴情树精?”

老严端起保温杯,用力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发出响亮的声音。“嘁,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鬼话!年轻人别听风就是雨。”他放下杯子,话题一转,指向了角落里湿漉漉的拖把,“这鬼天气,霉得连耗子都懒得出洞!赶紧的,下午把西库那些受潮的善本记录一下,烂掉多少本,心都在滴血……”他嘟囔着,不再看我,佝偻着背走向工具间,把那些关于地基里朽木精魂的呓语,彻底留在了弥漫潮气和霉味的空气里。

我站在原地,窗外雨线密集如帘幕。老严粗糙的叙述仿佛打开了一扇通往地下深处的、冰冷阴暗的门。地基深处盘桓的朽烂根须,不甘散去的痴情树灵……这充满臆想的故事竟与修复室里那些无声的异状诡异地重叠起来。

心沉了下去,像坠入雨水浸透的腐殖土层深处。


窗外的雨幕像是被无形的手拨开一道缝隙,惨白的日光短暂地挣扎着刺破云层,在窗玻璃上烙下一小块微弱而冷峻的光斑,倔强地投射在修复室的中央。

光线,将那团我长久用眼角余光谨慎捕捉的、悬浮在书架旁尘埃中的东西,勾勒得异常清晰。

那不是影子。也不是雾气凝聚那么简单。那是在流动与凝结之间徘徊的存在。没有固定边界,质地像被打湿又被强力撕扯开的厚旧棉絮,边缘拉出纠缠的絮状丝缕。它内部在缓慢地搅动、盘卷、交融,深棕近乎墨黑,色泽斑驳。最深处不时有暗淡不明的光泽流动,如同被淤泥包裹着的朽木偶尔裸露的内里,闪烁着一种非生非死的奇异微光。

那些桌角的蓝玫瑰。那摊污水中伸出的无形之手。藤椅无声的暖意。风雨阁楼里那句干涩的安慰话语……

尖锐冰寒的恐惧感骤然攫住了我,比修复室里终年不散的潮气更加刺骨。它是什么?那地基深处朽烂至芯子的老树怨灵?传说中纠缠馆中安分员工的精怪?

本能催促我远离。我甚至向后退了半步,后背撞上冰冷的工具柜,金属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空气似乎凝固了。

然而,就在这惊惧升腾到顶点的刹那,心中却又诡异地升起另一种陌生的情绪。一股无法解释的冲动,盖过了纯粹的恐惧。那冲动灼热、突兀,像是黑暗中点亮的一簇火苗,执拗地舔舐着冰冷的神经末梢。一个念头疯狂地冲撞着理智的堤岸:靠近它。碰触它。

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缓慢地、迟疑地抬起。冰冷的空气缠绕着手指关节。那团纠缠的暗影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内部那种粘稠的搅动陡然加剧,流动的光泽剧烈地闪烁起来,像是在颤抖,在退缩。它仿佛向着书架的方向试图飘荡,像被风吹动的灰烬。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

手还是伸出去了,违背了所有本能的警讯。

指尖并未感受到预想中的虚无。没有穿透冰冷的雾气。触到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质地。

是树皮。干硬,粗糙,裂开无数细小的口子,边缘锐利如破碎龟甲的缝隙。深层的木质早已发糟,指腹压上去,能感到一种令人心悸的绵软粉质结构在龟裂的硬壳下微微塌陷。

然而就在这层腐朽崩裂的枯槁皮囊之下——

砰、砰、砰……极其清晰而沉重的搏动感!

像被厚厚土层掩埋的心脏,隔着朽烂的木壳,绝望地撞击着外部的阻碍。那跳动沉重而有力,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般的顽强生命力,通过指尖传导上来,震得整条手臂都微微发麻。这矛盾的冲击太过强烈:触感上清晰无比的死亡外壳,与内里那蓬勃汹涌的生命律动!

“呜……”

一声极其压抑、仿佛从大地最深处震荡上来的嘶鸣。

那声音根本不是通过空气传播的,而是直接震荡在我紧贴着腐朽树皮的指骨关节上。与此同时,那团一直沉默而模糊的暗影猛地爆发出剧烈的动作。它像一只被烧红的烙铁烫到的刺猬,猛地向内收缩、缠绕,深棕近乎墨黑的边缘疯狂地搅动着、撕裂着空气,带着惊恐万分的焦灼,扑向我的手腕。

黏腻、冰凉,带着浓重尘埃与朽木碎屑的感觉猛地卷了上来。

是藤蔓!

数根棕褐色的藤蔓虚影瞬间从它搅动翻腾的阴影深处激射而出,死死地缠上我停留在空中的右臂。粗糙的表皮带着摩擦般的细碎沙沙声,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沿着皮肤直侵骨髓,藤身上湿冷的液体黏在皮肤上。它们疯狂地、徒劳地试图缠绕、遮蔽我的手腕,想将我指尖与那腐朽树皮下跳动的心脏隔开。

这些暗色的、带着绝望力道的藤蔓,它们的源头正是从那团翻涌的暗影中伸展出来!仿佛它们本就是这挣扎怪物生命的一部分。

我吓呆了,手臂僵直。被藤蔓缠绕的那一小片皮肤下,搏动的心脏跳动感依旧清晰地传来,与藤蔓收紧缠绕的力量感,与那团暗影惊恐的收缩搅动,奇异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混乱而震撼的感知漩涡。

在极度混乱的思维漩涡里,只有一样东西清晰地烙印在意识深处:手腕皮肤下传来的搏动,与指尖隔着一层朽木感触到的沉重心跳,跳动的韵律……一模一样。这颗心,正在我手腕上的藤蔓缠绕下,隔着朽木的屏障,同步地、疯狂地跳动!

它不是在攻击,不是在掠夺。它在阻挡,在掩盖!用它能使用的一切藤蔓般的阴影触手,焦灼、笨拙、不顾一切地想要把我推离那暴露的腐朽真相,想要用冰冷的缠绕来掩盖它那颗暴露于我指尖下、剧烈跳动的心脏。它暴露出的不是什么杀意,而是——赤裸裸的脆弱与恐慌。

为什么……如此执着地掩藏?

为什么……却又守护……

手腕上冰冷缠绕的藤蔓似乎与我的脉搏纠缠在一起。脑子里猛地闪过一个画面,刺眼得几乎灼痛记忆。

入职报道那天,也是这样一个大雨初歇的午后,空气里还带着水汽清冽的凉意。穿过图书馆侧门旁那个堆满废弃材料的荒僻小院时,眼角掠过一抹不协调的灰褐色。

是一株小树苗。极其瘦弱,栽在角落里,看样子已经半死不活。主干是那种令人不舒服的、缺乏生气的灰褐色,部分表皮剥落,露出一点腐朽的内里,像是被蛀空了。几片仅存的叶子蜷缩着,黄得发蔫,边缘蜷曲焦枯,挂在伶仃的枝头。

不知哪来的耐心,或是当时心绪尚算平稳,抑或是仅仅不想看见生命在眼前彻底腐朽,我蹲了下去。背包侧兜里恰好有瓶喝剩一半的矿泉水。也没多想,就小心翼翼地把那点微末的清水,一滴不漏地倾倒在了它干裂、微凸的根部周围。泥水溅起,沾脏了崭新的裤脚也浑然未觉。倒完水,指尖鬼使神差地轻轻擦过它一小块剥落的灰褐色树皮边缘。朽坏处露出的木质摸起来异常绵软,如同粉末,比想象中还要脆弱不堪。

那时匆匆一瞥的印象,此刻却仿佛刺破黑暗的闪电。

工作台上那些永不沾雨露、干燥芬芳的蓝玫瑰。

那团阴影、那搏动的心跳源头的触感——和墙角那株枯萎小树腐朽的树皮,几乎一模一样!

被藤蔓缠绕的手腕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我的视线猛地转向修复室窗外——隔着厚厚的雨幕和几重玻璃,越过楼宇的缝隙,穿过泥泞的侧院。那个堆砌杂物的角落里——

一点刺目的蓝色如同利刃般撕裂了灰败的画面!

暴雨冲刷下,那株曾被所有人视为死物的枯朽小矮树,在它干裂纠结的、缠绕着自身的那些枝干和树皮缝隙里,顽强地——开花了。

深蓝色的花瓣,饱满如海。雨点沉重地击打着它们,水珠顺着花瓣滚落。但那蓝色没有黯淡屈服,反而在浑浊的雨幕和朽木灰褐的背景中,燃烧出一种惊心动魄、绝望而璀璨的生命力。

我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桌上那只闲置的清水玻璃瓶里。

瓶中,两朵蓝玫瑰。一朵已枯败萎靡,深蓝褪成污浊的灰蓝。另一朵……是新来的那支,依然挺直、饱满、深蓝得宛如初摘,每一片花瓣都带着刚从枝头采摘下的那种冰冷硬挺的触感,干爽得仿佛没有经历过那场泼天暴雨。

而它的花茎——并非平滑鲜绿,那茎秆粗糙,带着细小的凸起和微微扭曲的纹路……正是窗外朽木之上那些缠绕盘结的灰褐色枯枝的一部分。

一股巨大的、无声的浪潮瞬间淹没了我的感官,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两枝从腐朽中诞生的蓝色奇迹,和手腕上那冰凉缠绕中传递来的、绝望而固执的搏动。寒意退潮般消弭,另一种沉重无比的东西沉沉地压在心口。

“原来……”声音发紧,连吐字都困难,仿佛被藤蔓所缠绕。那个无声的守护者,那个笨拙地擦掉墨水、传递温暖、驱散黑暗的存在,就是那株我以为早已死去的、被我浇灌过几滴清水的朽木?

寂静的修复室里,只有窗外的雨声在咆哮。手腕上藤蔓的缠绕似乎不再那么冰冷绝望,带着一种垂死般的轻柔疲惫。

我深吸一口气,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痛楚。

它试图覆盖我的手腕,掩藏腐朽的真相,可它的存在本身,就是这所有奇异的根源,是那从死亡边缘开出的蓝色宣言。

最终一点残存的恐惧被冲散得一干二净。手指,带着一种更轻柔的力量,缓缓覆上了那些缠绕着我手臂的、冰冷湿黏的藤蔓。不是推开,也不是安抚,仅仅是……承托住这份冰冷而沉甸甸的、扭曲的生命存在。触感依旧粗糙湿冷,但那藤蔓仿佛瞬间理解了这微小的接纳动作,缠缚的力量……竟悄然松懈了最细微的一分。

也许它期待的,从来都不是完全的掩藏,而只是这一点点笨拙的、无需言语的、对这份存在的……确认?

窗外雨势不减,深蓝玫瑰在雨打风吹中剧烈摇曳。瓶中那朵新开的蓝花无声地凝视着修复室中的一切。腐朽的表皮下,心脏搏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我触碰着藤蔓的掌心,清晰如同自己的脉搏。空气依旧湿润得能拧出陈旧纸张和雨水的气味。然而,一丝熟悉的冷香,像一尾纤细的银鱼,从这浑浊的背景中悄然游弋而出,极其固执地,钻入鼻腔。

它不再疏离。这源自腐朽的花朵气息,穿透水汽,穿透恐慌,最终缠绕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