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不是褪色,是溶解。像一块巨大的方糖,无声无息地沉入无味的、粘稠的灰水。色彩并非消失,而是被抽干了意图。红不再是血或火,只是一片模糊的、温吞的区域;蓝不再是天空或忧郁,只是一块冰冷的、无意义的斑痕。万物失去了轮廓的理由,边缘像泡软的纸,无声地洇开,融入一片均匀的、没有厚度的灰白。

空气不是空,是真空的实体。它沉重地淤积着,像凝固的、透明的铅块。每一次呼吸,吸进的不是氧气,是冰冷的、毫无摩擦力的虚无颗粒。它们在肺叶里滚动,不带来生机,也不带走浊气,只是徒劳地填塞着空间,让每一次吸气都沉重如搬动顽石,每一次呼气都轻飘如吐出灰尘。肺成了两个空瘪的、漏风的皮囊。

声音在真空中溺毙。键盘的敲击不是噼啪,是棉絮落入深井。空调的嗡鸣不是震动,是沉船在万米海底发出的、被水压碾碎的叹息。对话像隔着厚厚的、布满灰尘的毛玻璃,嘴唇在动,声带在颤,但传递过来的只有形状扭曲的静默泡泡,碰到耳膜就无声破裂,留下一点点冰凉的湿意,旋即被真空吸干。

手放在桌面上。桌面不是木头,是一块失去磁性的铁板。手指是五根褪色的橡皮管,末端连接着空心的铅球。它们试图拿起笔——笔悬浮在咫尺之外,却像隔着无法逾越的透明沼泽。笔身不再是塑料,是凝固的、浑浊的油。笔尖?笔尖是一粒迷失方向的生锈指南针。即使能触碰,它在纸上划过的也不是字迹,是透明的、瞬间愈合的划痕,像眼泪在蜡上流过,不留任何痕迹。

时间不是流淌,是淤积。钟表指针粘在刻度上,像冻僵的昆虫。秒针的每一次挣扎(如果它在挣扎的话),都只是让那片均匀的灰白更浓厚一分,让真空铅块更沉重一寸。过去是一叠被水泡胀又晒干的照片,影像模糊成灰褐色的霉斑,轻轻一碰就化为齑粉。未来不是隧道,也不是门,而是一堵无限延伸、绝对光滑、没有任何接缝的灰色高墙,矗立在视野的尽头,冰冷地反射着这片溶解世界的微光。

思想在颅内风化。念头不再是火花或溪流,是干燥的、酥脆的枯叶。一阵无形的微风(也许是呼吸?)拂过,它们就无声地碎裂、剥落、升腾,化作细小的、透明的尘埃,悬浮在意识的真空里,既不落下,也不聚合,只是永恒地、毫无意义地悬浮着。试图抓住一个念头,就像试图抓住一缕烟,手指穿过,只留下一点点冰凉的、转瞬即逝的触感幻觉

心脏的位置,不是跳动,是空洞的回响。胸腔里没有血肉器官,只有一个打磨得极其光滑的、冰冷的石臼。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徒劳地滚动,发出沉闷的、遥远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空响——咚…咚…咚… 不是生命的鼓点,是石头撞击石头的回声,在绝对的空洞里反复回荡,每一次回响都让周围的真空更死寂一分。

站起来。不是因为目的,是身体对绝对静止的最后一次微弱痉挛。地板不再是支撑,是缓慢旋转的、毫无摩擦力的灰色流沙。抬腿的动作像在粘稠的树脂中跋涉,耗费巨大的能量,却只移动了微乎其微的距离。重力?重力也溶解了。身体感觉不到下坠,也感觉不到重量,只有一种无处不在的、令人晕眩的漂浮感,仿佛随时会像那些思想尘埃一样,无声无息地悬浮起来,溶解进那片均匀的灰白背景里。

目光扫过四周。同事?他们不是人形,是人形的、半透明的、填充着灰白色棉絮的轮廓。他们的动作缓慢、凝滞、毫无目的,像生锈发条驱动的拙劣木偶,在真空铅块中无声地划动。眼神交汇?没有眼神。他们的眼眶里没有瞳孔,只有两小团缓慢旋转的、灰色的雾气,旋转着,却映不出任何影像,也传递不出任何情绪。试图理解他们的存在,就像试图解读一片空白墙壁上的纹理。

门。门在那里。一个方形的、更浅一些的灰色区域。走过去。推开(或者只是门把手在铅块中溶解了?)。门外,没有阳光,没有热浪,没有街道的喧嚣。门外,是同一片灰白。只是更加辽阔,更加均匀,更加深邃。没有天空,没有大地,没有方向。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粘稠的、透明的、稀释了所有意义的灰白,像一个巨大无比的、没有瞳孔的眼球,漠然地凝视着走进来的一切。

风?没有风。只有一种绝对的、彻底的静滞。连漂浮感都消失了。身体站在(漂浮在?)这片无垠的灰白中,像一粒被遗忘在无限沙漠中心的、褪色的沙砾。皮肤感觉不到温度,只有一种恒定的、冰冷的麻木。肺里的虚无颗粒不再滚动,彻底静止了。心脏位置的石臼停止了空响,只剩下绝对的沉寂。

空虚不再是感受。它实体化了。它就是这个世界的基质,是空气、是光线、是时间、是空间本身。它没有边界,没有中心,没有对抗的可能。它不像黑暗,黑暗至少暗示着光明的缺席。这灰白是存在的背景噪音,是意义蒸发后留下的、永不消散的、透明的灰烬,无声地覆盖一切,填满一切,同化一切。

我张开嘴,想发出一点声音,哪怕是一声叹息。但喉咙里只有真空。没有声音,没有气流,只有那片灰白,从口腔灌入,填充了气管,充满了整个身体内部。

我成了一具行走的真空腔,一副填充着灰烬的皮囊,一个在绝对灰白背景上移动的、褪色的、意义蒸发后留下的透明污渍

存在本身,成了一场没有观众、没有演员、没有剧本、甚至连舞台都已彻底溶解的、永恒的默剧。动作是徒劳的,声音是无效的,思考是风化的枯叶。只有那片无边无际的、粘稠的、透明的灰白,是唯一的、绝对的、令人窒息的真实